一灯长明

、一灯照我江湖静。

【周泽楷】闻嘉

周泽楷中心,老喻刷了一波存在感

 合志往事之外的稿子



 
1.
 
十三岁的周泽楷第一次接触荣耀,只消一眼便选定了神枪。
很大一部分原由在于他爸。
一个故去近十年的男人。
这么久的时日足够将记忆里至亲的人磨到不甚清晰,淡褪到陌生的样子。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男人过世时他正在学语的年纪,父亲的形象只有勉强的一个剪影。依稀记得他是一名警官,成天忙得要死明察暗访奔走在一线,连月不着家,几乎腾不出时间来好好陪一陪家人。
周泽楷对父亲的印象,更多来自于母亲的叙述。
最优秀的警官,最好的枪法,牺牲在岗位上。
生命在本该是一个男人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戛然而止,如同正深情唱至声沙突然被扼住咽喉强制终止的一首歌。
留下几张照片和一个无足轻重的烈士称号,舍掉未来几十年的作为父亲的陪伴,留给周泽楷中考高考额外加上的二十分。
好在周妈妈看得开也够深明大义,懂他的工作至上家国天下,没怨他狠心丢开妻儿撒手人寰。
周泽楷没见过他几面,尚不懂痛失挚爱的悲苦,不过在母亲的描述中知晓父亲是个英雄,靠着只言片语拼凑出一个边缘模糊的轮廓,辅以照片,描画出他眉目如刀神色凌厉,端着枪风雨不动的模样来。
唯有午夜梦回,还能重温他抱着自己组装枪械模型的片段,褪了色翻了黄,如同上了年头的旧影片。
反正他遗传到射击的天赋更没有他爸的抱负,大概不会走旧路从事此类人民公仆式的职业,在游戏里做延续顺便过一把英雄瘾,且做缅怀,挺好。
周泽楷选定职业捏完脸,略一思索,在角色名一栏里敲了四个字。
与子同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2.
 
一道玩的同学完全没有带新人的耐心,见周泽楷上手快,索性留他练级,自个跑路了。
路边一个术士点了他组队搭伙。
白鱼入舟。
鱼不过龙门反而跃到船中,摆明了给人捉去炖汤。
周泽楷一面腹诽一面点了同意。
白鱼入舟显然是个练小号的,对各张地图的犄角旮旯了如指掌,两人起初只是共享经验,各做各的任务,后来渐渐熟络起来。
白鱼有全门派的账号,照他的说法,那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过各种套路练了一遍,还是术士最合适。
讲到这的时候两个人刚撸完怪,升级升得厌烦站在风雪矿洞边上挂机。
术士读条长,对手速要求没那么高。白鱼如是说。
术士手握权杖,眼睫下垂,凝视着雪地上小小的一块石头。
白鱼对自己的要求过于严苛,几乎是有些强迫式地要求做到尽善尽美,跑完地图后总是短暂地挂机,写写画画做记录。
周泽楷不作评价。
他想,游戏是用来娱乐的,如果连游戏里都无法得到放松,那一定会过得很累。
两人上线时间基本同步,自然而然成了长期搭档,做做任务,世界上喊些野人下个本,不久便满了级,上野外四处游荡。
那会儿的公会只是闲散的组织,多数玩家没什么公会归属感,野外抢怪刷世界BOSS全是散队,仇恨靠脸T抢怪靠人品。白鱼指挥周泽楷放冷枪,运气奇佳捡到不少好东西,以至于激起广大人民群众的怒火,被人堵死在复活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操爆了一身装备。
周泽楷看看躺得不远的两具尸体,又戳开面板瞅了瞅空了大半的装备栏,莫名其妙想笑。那边白鱼发了个狗头表情,说,同生共死了。
周泽楷回了个嗯。想一块了。
——在这下了估计明天上学还要被堵,等他们走吧。
——好。
——能开语音么。
——能。
白鱼发来一串数字。
周泽楷插上耳机。尽管家里没别人了。
母亲出差,屋子里空空荡荡,就他一个人住。
不过周泽楷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自己去买早饭,上学,放学,到同小区的亲戚家蹭饭,回屋。他不擅长交流,傍晚的时候一个人在操场上打一会儿球,再一个人回家。
某种意义上说,白鱼是他第一个固定搭档,尽管只是在游戏里。
屏幕那头的呼吸声顺着电波传来,贴在耳畔。
周泽楷不知以什么为开场,重重地清了清嗓子表示自己到了。
“与子同泽?”
白鱼那边很是喧闹,背景是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和永不停歇的尖锐叫喊。而他的声音平缓柔和,带有少年人变声器的特有沙哑,与环境格格不入。
周泽楷应了一句。
白鱼拨了拨麦克风:“与子同泽……你这个名字太难取什么简称了。”
周泽楷稍作斟酌:“姓周。”
“你多大?”
“呃……初中。”
“我初三。”白鱼笑了笑,“应该比你大。以后就叫你小周了。”
周泽楷答的依旧是嗯。
他自知是个闷葫芦,充其量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如果是两个人之间的交谈,他八成的事话题终结者。带他来玩荣耀的同学约么是不堪沉闷,才抛开他奔向了群众。
白鱼不算是健谈的人,但很懂对话技巧,能拿捏好玩笑的分寸控制话题深入的节奏,哪怕是和周泽楷的闲谈,有一搭没一搭地扯淡,也不至于冷场。
周泽楷调转视角。
围着的人已经散去了不少,余下的要么闲着,要么刷些粗鄙的粗语,为了追求暴躁叱骂后的快感或单纯意义上的泄愤。
“现在人少,我们原地起嗑药,三秒无敌内赶到第三棵树下,往侧边走。那边树多可以卡视角。”白鱼传来一张截图,用红色标出路线,“卡好,我们俩都不能治疗,进战被拖慢速度还得完。”
周泽楷在心里将路线过了一遍,道:“好。”
“刚才是共死,能不能同生,看现在了。”白鱼语气忽的严肃起来,“我数三下一起。”
“嗯。”
“右边第三棵树。三,二,一——”
 
 
3.
 
十四岁的周泽楷再想起这码事时,深觉自个一年前作得不行。
一个游戏罢了,搞得和生死时速似的。偏偏两个人郑重其事,好像将身家性命都托在对方身上了,紧张兮兮演着与君携手赴沙场的戏码。
白鱼说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不就是这样。队友嘛,患难见真情,愿意陪着一起躺尸一起逃难的绝对是好伙伴,放日常生活中,那得是跑饭见真情。愿意在跑饭的人潮中等你系鞋带的一定是好队友。
周泽楷跟着他乐呵。
彼时神枪术士的固定队已在竞技场打出了名声。术士在他身后无声吟唱,静默为一个黑色的剪影。
打完十盘二二,两个人闲得慌,白鱼突发奇想,领着周泽楷徒步跑到古城遗迹上看风景。
那是整个荣耀大陆的西南边缘,设置了空气墙,成为一座永不可能翻越的山脉。周泽楷下转视线。他们站在山脊上,俯瞰北部整片荒芜的原野与缓慢流淌的深色域河。
白鱼近期上线次数愈发少了,他们也许久没有过这样安静地在某一处腐烂荣耀的风景了。
群山之巅,西南之极,给人以睥睨天下的错觉,恍惚间真以为自己是九重天降至人间的神明。
白鱼率先跳下岩石,招呼,走吧。
山边悬崖贴着瀑布,瀑布下头不远处架着一座破破烂烂的桥。
白鱼边走边问他,有没有想过往电竞上发展。
周泽楷回以他最常用的单字作答。
白鱼惊讶,问,去哪。
周泽楷说再看,总归在S市。
这样啊。白鱼说,挺好的。
这次术士走在神枪前边,黑色的袍子在风中猎猎扬起,露出术士垂至腰际的银色长发。
域河上的木桥旧得只剩几根烂木头。术士踩着桥的边缘,几近悬在水上,摇摇欲坠衣袂翻飞,周泽楷总想去拉他一把,只是荣耀里无法让他的神枪手做出这个动作。
白鱼走了几步,在桥后段停下,选中不远处一只小怪念了个诅咒之剑。周泽楷条件反射跟着来了一枪。
他把游戏的音效关掉了。小怪沉闷地倒下,耳机里只能听见白鱼的气息。
“反应够快的。你总说自己手速一般,这一比较,那我就一手残了。”白鱼颇有些调侃意味,“术士单体输出不算高,我总觉得要被人——吊着打。”
周泽楷和他随意惯了,脱口而出:“我保护你。”
说完他自个先懵了。
白鱼扑哧笑出声来:“又不是治疗,至于要DPS保护么。”
周泽楷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他原地跃起在桥边的锁链上来了个二段跳,翻滚落地:“可我只有一个搭档。”
他们确实是最好的搭档,说来天真,周泽楷也确实将这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当作自己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能他努力把战绩打得好一点更好一点,操作犀利一点更犀利一点,都是为了他们这个再小不过的团队。矫情一点的说法,为了挽留。
与子同泽从冰霜森林到北桥从千山城到叹息峡谷,身边总有那么一个白鱼入舟,一身黑色术士袍,像是不可分割的影。
白鱼在那头傻了吧唧笑了半天,听上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小周你太可爱了。
末了立在桥边,没铺垫没后续地说了句谢谢。
 
 
4.
 
白鱼没有上线。
一直等到第三个月,周泽楷才知道,最后的谢谢是一句道别。
 
 
5.
 
十六岁的周泽楷一个人坐在轮回训练室里,握着鼠标发呆。
时隔一年多他终于见到白鱼重新上线,穿着去年的装备,已经组进了别的队。
他是在风雪矿洞边看到他的。
白鱼边上站了五六个人,全顶着公会蓝溪阁的名字。他身边是一个话特别多的剑客。
夜雨声烦。
说来也是极知名的人物,比与子同泽更胜一筹。听说蓝雨战队的队长对他青眼有加,当接班人养着。
他们可能挂在语音里说什么,几个人一动不动,唯有夜雨声烦闲着无聊,挽了个剑花,绕着白鱼打转。他的剑在风雪中熠熠闪光,比任何人或武器都要耀眼。
那是一把银武。
周泽楷没有去寒暄或是说一句好久不见。
他今天登的是不久前才建的马甲,白鱼不会认出来,恰好可以避免久别重逢殊途陌路的尴尬。
该是真正意义上回到了独来独往的状态,连可以等待的人都没有了。说是唯一搭档的那个人已经有了新的队友。
周泽楷心里有点堵,不过也不是委屈,而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闷着一口气的感觉。
他顺利进入青训营,在一次次模拟中拔得头筹,母亲从来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在电话里淡淡地“噢”一声。他是这群人中单体战力最强的一个,却没有人能和他搭档配合,也没有人肯定他的价值。
好像被遗忘了。
夜雨声烦一剑解决了刚刚刷新的一只小怪。
被注意的途径,可能唯有变得更强一点吧。
周泽楷挂机静坐了一会儿,原地退了荣耀,点开训练程序。
 
他用了一年把自己埋进训练里。
他想留下来,留在这个叫轮回的战队里,与他的神枪为伴。
周泽楷甚至不清楚自己强烈想要留下的原因,为了梦想亦或别的什么。
后来想应该是为了羁绊。荣耀陪了他四年,早就不是随随便便能被割舍的部分了。
他想要的很多,唯有做得好一点更好一点,才有把握得到,拿的理所当然没有犹疑。
但是一枪穿云的账号卡被交到手上是,周泽楷还是觉得像在做梦。
他将屏幕里的一枪穿云前前后后转着打量了个遍。
荒火。碎霜。一枪穿云。
队长。
那些对他来说本是遥不可及的东西,忽然以迅疾姿态从天而降,一股脑落到他眼前,砸落时扬起的尘埃迷了人的眼,让周泽楷有些惊喜过度的恍惚。
S市晴天的阳光穿过纱窗与玻璃,柔和地洒在窗边瓷砖上,铺作边缘规则的几何图形。
偶尔略过几只麻雀,吵吵嚷嚷飞远了。
周泽楷调出两把银武的数据再次翻阅。他接近成年,还没有千帆过尽宠辱不惊的淡然自若。这张账号卡是对一名神枪手最大的嘉奖与肯定。
他玩了四年荣耀四年神枪,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来。
一眨眼的工夫,从白天忙忙碌碌背着《匆匆》晚上赶着上网的孩子长成了立在轮回队长位置上拿着枪王卡片的青年。
他禁不住地嘴角上扬。
周泽楷拿出手机拨了个“1”,他母亲的号码,在长达两分钟的彩铃后传来系统提示。估计是在开会。他顺手编辑短信简单汇报了状况发出去。周泽楷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况,反正他母亲对他获得的所谓战国也没多少在意。
他调整视角,穿过丛林渡过域河。
那是荣耀大陆的西南之巅,一座不可能被翻越的山脉。
一枪穿云握着他的枪,一路疾跑,衣角翻扬。
他想,这就是他梦中所见的神枪该有的样子。
 
 
6.
 
十九岁的周泽楷刚结束一年度的比赛,懒得去训练,嗑着瓜子看转播。江波涛坐在他侧边喝冷饮嚼冰块儿,后头吕泊远几个稀里哗啦啃西瓜。
蓝雨这一波赢得漂亮,黄少天很没形象地嗷了一声,啪叽一把抱住喻文州,后边队员一个个跟着饿虎扑食,差点没把他们队长勒死。喻文州费了好大劲儿把一干神经病扒下来,喘了一会,晃到镜头前弯着眉眼在台上说谢谢,笑意真真切切的没有丝毫掺假。
白鱼入舟表示成功的预兆,从来不是什么自投罗网。
喻文州黄少天代表蓝雨的剑与诅咒,可蓝雨队徽上的六芒星不是喻文州。这是所有选手心照不宣的秘密。
周泽楷隐约知道他这些年的经历。青训营吊车尾,手速垫底,一朝咸鱼翻身干翻了蓝雨老大,黄金一代,一出道即是队长,撑起了老人退役青黄不接的蓝雨,打响了剑与诅咒的名头。
旁人只见他一朝光芒万丈,可想过他背后血汗万千。周泽楷能猜到一二,不过源于他自个最佳新人后头没日没夜的练习。
他站在屏幕里头说谢谢,谢谢魏队方队谢谢经历谢谢所有支持蓝雨的观众。他说我们有最好的队友,他说这是最好的蓝雨,我们还有很多个属于蓝雨的夏天。
五年前还没有出死亡之门也没有巴雷特狙击,几年过去兜兜转转都变了样子,再没有调笑略带惆怅说自己太弱的白鱼入舟。
江波涛拿手肘顶了顶周泽楷,说:“诶队长,想什么呢?”
周泽楷想起他刚出道那会空有最佳新人的名号,和队友有严重的交流障碍根本没法协调配合。
好在后来转来一个江波涛。
现在正是闹腾的当儿,屋子里闹哄哄的,杜明叫嚣着下次杀遍蓝雨微草干翻霸图百花争一个冠军回来,方明华边发短信边接话说可不是嘛轮回肯定得拿冠军,江波涛后仰身子,抄了一块西瓜递给周泽楷。
“没。”周泽楷笑了笑接过,“我也有最好的队友。”
 
 
7.
 
二十一岁的周泽楷对着闪光灯和疯狂的记者,整个儿一个大写的懵逼。不知是高兴过度还是吓的。
反正周泽楷自己也搞不清。
赛前记者问他轮回能不能拿冠军,他闷着应了声好,结果在蓝雨的地盘上恶狠狠糊了人家一脸杀气。说的不厚道些,还没享受够大杀一方的快感,稀里糊涂拿了冠军。对面黄少天根本没来得及上场,郁闷得天都塌了。
当然周泽楷再讷也明白,这话要是说出来自个就甭想完整离开这片土地了。
他摸摸鼻子,最终说了句谢谢。没头没脑的,想想又添上加油,尔后以语气词含糊应付完记者乱七八糟的问题,将话筒直接交给外交万能的副队。
周泽楷好容易等他们问完,拎上外套,穿过选手通道第一个出了场馆。
方才打着灯,底下无数双眼睛盯得人脊背发汗,终于窜出那地儿见了天空,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行道树绿郁繁茂,在盛夏的微风里碰撞着叶子,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像是穿过了漫长的海底隧道终于浮出水面,望见粼粼波光与漫天星辰。
周泽楷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击败了蓝雨击败了微草击败了各个老牌强队。
轮回赢了。
他呆愣在门后,望着遥迢远方跳跃的金红的光。
喜悦初同微雨,尔后泛滥若潮水,冲垮了大堤,一瞬间汹涌成海。
满满当当,从心口溢出来。
江波涛跟在后头,见他站住不明所以,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周泽楷的肩。
“队长,你——”
所有语言湮没在碰撞里。
周泽楷旋身一把抱住了江波涛。
轮回副队猝不及防,鼻梁磕在队长肩头,撞得眼冒金星,还是下意识抬手回给他一个拥抱。
周泽楷呼吸急促若欢沁的音符。
他在他肩头说谢谢。
谢谢。
谢什么呢。
谢他一贯的配合谢他在队员间的沟通,还是谢他两年的与共。
江波涛弯着眉,未多揣度周泽楷的谢字,只更用力地收紧了手臂。
他说:“队长。”
谢谢你在前头领跑,谢谢年年月月的努力,谢谢这世上的万千星辰,谢谢这世上万千星辰与独一无二的你。
周泽楷紧了紧胳膊,很快放开,上前挨个拥抱他的队员。
谢谢你是轮回的队长。
除了谢谢真没什么好说,或者连谢谢也可以省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8.
 
一行人回到酒店立马闹疯了。
二十岁的小伙子文艺不过三分钟,仔细扒开了内里全是二逼。顾忌到愤怒的主场观众,轮回队员们否决了上街闲逛的提案,全窝在酒店里,加开了一个总统套房,买通服务员扛来了二楼的音响麦克风,又弄了箱啤酒,挤在一起鬼哭狼嚎。
杜明个二傻子调出了欢乐颂的琴曲瞎填词,吼着欢乐傻逼纯洁美丽,嚎着嚎着哪根筋一抽想念起他那善弹钢琴的唐柔女神了,倚着沙发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伤悲春秋。江波涛难得放纵,和吕泊远一人一瓶啤酒在手,对唱两只蝴蝶,越唱越惊天地泣鬼神,没一个音在调上,听得周泽楷浑身鸡皮疙瘩骤起。
这两人High起来还没完了,从房务中心那搞来骰子扑克,贿赂工作人员搬来麻将桌,开始光明正大聚众赌博。
“九万。”江波涛把玩着几枚锃亮的一元硬币,一面喊周泽楷来搓一把。周泽楷摇摇头,很快意识到人家看不见他动作,嚷了个不。
杜明化思念为力量,玩得风生水起,左手压着几张破破烂烂的毛票,大着舌头吹:“我要是进军麻将界……绝对是冉冉升起的一颗麻坛新星!”
“牛皮吹破就成牛逼了。”经理毫不留情地嘲讽他。
周泽楷看那边几个面红耳赤半梦半醒的,特好笑。电竞选手哪个不是三杯倒,现在斗得不亦乐乎,明儿肯定忘得屁都不剩。
他关了闪光灯,朝麻将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拍摄影留念,对着照片数来数去,总觉得人头不齐,脑子里对着名单点了一遍——
方明华跑了。
奶妈偷偷跑路了,大发了。
周泽楷放下手里半听啤酒晃出客房。
谁料想一出门便见着人了,抓捕大业完成得未免太简单。
方明华没开溜。他站在里房间不远的一盘绿色植物边,支着窗台歪歪斜斜打电话。
给他媳妇的,喊得可亲热,约是受了媳妇的表扬,语气里那点得瑟藏都藏不住。周泽楷瞅他背影,确定那有条隐形的大尾巴一个劲的晃啊晃。
傻了吧唧的。
方明华腻歪到一半,突然打了鸡血似的一跃,高喊;“爸!妈!怎么都在啊!”他喊完很快降了分贝,压低声音笑:“看新闻没看新闻没?咋能没看呢,大新闻啊……”
啧,笑得特傻。
周泽楷暗自嘲他,手里不自觉摸了手机,打开拨号面板输入“1”。
最首位的快捷键存入最亲近者的号码。
可那个数字有好些日子未被拨出了。
母亲在父亲过世后变成真正的女强人,一身精英制服奔波在各块大陆各个国家,由东京飞到墨尔本由纽约飞到柏林,鬼晓得她在哪个时区是不是隔着白天黑夜。
她的初衷不过是挣钱养家供儿子吃穿用度长大成人,事业竟越做越大,令人舍不得抽身。做母亲的也知道亏欠了儿子不少的陪伴与关心。逢年过节往孩子的卡里打上一笔不小的数目,说泽楷节日快乐妈妈不能回来了,给自己买点东西吧妈妈爱你。
她总在开会,电话没人接,到后来周泽楷不再拨号,通话都近于没有了。卡上的零越来越多,数串越来越长。
周泽楷形似叹息,按下拨号。
他攥着手机贴在耳边,手上皮肤紧绷,接连抿唇吞咽唾液。
待接通转为彩铃。
周泽楷不自觉绕起圈来。他抽了抽鼻子。近乡情怯,将要通话却怎得无法措辞了。
她听到会说什么呢?泽楷长大了泽楷出息了,妈妈快回家了到时候我们下馆子庆祝一下,还是——
彩铃突兀地被切断了。
机械性的女声毫不客气插进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像是早春时节踏青时兜头浇来的一瓢凉水,夹着没化完的碎冰,淋了人满身满脸。
被挂断了。
周泽楷眨眨眼睛。
说不上难过。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方式了。短信很快回过来,俩字,简洁明了。
——开会。
他只要再拨一次,周妈妈必定会想法子出会议室接他的电话,这一点周泽楷再镇定不过了。
他关了屏幕,将手机塞进兜里。
方明华还在那头瞎嚷嚷,分贝越嚷越高,大有惊动全楼旅客的架势。
周泽楷晓得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叫做羡慕。苦的或甜的,烟火流星般闪一下就散了。
反正与他没多大关系。
他突然不想打电话了。
 
 
9.
 
二十三岁的周泽楷急匆匆赶往医院。
他下了飞机便看到短信,说他妈开会晕倒,送进医院去了。喻文州要在S市呆几天,随他一道过去。
医院的走廊里有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面色憔悴的家属或病人坐在冰凉的金属椅子上等待。
周泽楷往楼上跑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在喻文州拽了他一把,强迫他先冷静下来。
“普通病房,估计好转了,你别太紧张。”喻文州握了握他发颤的手,说,“我在外边等你。”
“嗯。”周泽楷深吸一口气,旋动门把手。
病房间满眼白色。床边铁架泛着金属的冷光。女人倚在床头,正在打电话。
出乎意料,她仅仅是面色稍显苍白,其余状态良好,脸上甚至还带有笑容。女人朝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先等等。周泽楷顺从地坐在床边坐下。
“挺好的。”女人侧着脑袋说,“他刚回国呢,已经过来了,在我边上。”
床头柜上搁了一只果篮,卡片最后写着轮回,约是他的队友们送来的。他拣了一只苹果,慢悠悠地削皮,一边削一边瞥他母亲。
女人聊得开心,扯到许多他近年的事情,几时添了哪个队友哪年那天得了一击必杀的称号,期间杂着许许多多他熟悉的人名。
周泽楷听得惊讶。
他从不知道母亲了解了这么多东西。他一直以为母亲将全身心都扑在工作上,不会分出心神来关注他这些无足轻重的获得与生活片段。
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周泽楷注意到,她每隔几分钟就会将手机换到另一边,边说边活动方才拿手机的手指,像是手酸了。她的头发和以往梳得一样整齐,只是其间掺杂的白发早已无法掩饰,密密地夹着,拔也拔不完了。
他在这一瞬间猛然发觉,他母亲老了。
她快要五十岁了。
返程的飞机上周泽楷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只有两三岁的年纪,小小的,骑在父亲肩头,牵着母亲的手。
梦里的周泽楷和小时候一样,远比现下话多,缠着他千百年一见的爹问这问那,从为什么我的枪没有子弹到月亮为什么是圆的。最后问他爸说,大家都叫我小周,是不是我以后会和爸爸一样。
周爸爸把他举高高转了一圈,俯身问他,爸爸是怎么样的。
周泽楷说得笃定,爸爸是英雄。
周爸爸又问泽楷想当警察么。
周泽楷想了半晌,揪着衣角说不知道。
父亲笑了,重新把他举到肩上,让他趴在自个脑袋上,说,泽楷以后一定也会是个英雄。
周妈妈揉了揉周泽楷的头发说,泽楷就是泽楷,不是爸爸。
她的手掌柔软而温暖,将他的小手包在掌心。
她说,泽楷永远是爸爸妈妈的英雄。
好像片刻前他还是个垂髫稚子,转眼过去二十余年,他年至弱冠,当初温婉明媚的少妇已经被岁月刻上了不能抹去的沧桑。
他才发现母亲居然苍老如斯。
周泽楷削苹果的技术差到不行,连皮带肉切掉的部分能占整个的一半,因时间过长表面有部分氧化,深深浅浅甚是难看。
周泽楷犹犹豫豫叫了一声妈,周妈妈笑着接过了。
“昨天早上赶去上班没来得及吃早饭,低血糖了,不要担心。”周妈妈说,“你的队友们很热情,今天一早就来看我了。”
周泽楷垂着胳膊听他妈说话,偶尔搭一句。坦白说他挺慌的,尽管是这世上至亲的人,骨血相连。他们有很久很久没这样坐下来闲谈了,久到可以用年份计算。他遗忘了家常的姿态,只能尽可能放松自己。
周妈妈扯了一小段,略略撑起身想去牵周泽楷的手。周泽楷抢先一步握住了她的。
这是一只瘦削的手。腕骨突出,皮肤上布满细密的纹路。
“邀请赛比完了吧。”
周泽楷点点头。
周妈妈扣着他的手,拇指轻轻摩挲他的手背,像是无声的关切:“你瘦了不少,比赛一定很辛苦。累不累?”
周泽楷的心里防线一下子崩溃了。
所有人关心的都是比赛成绩。未得知的询问,已得到喜讯的道贺,唯有这一个最亲近的人,会卧在病床上,用疲倦而温柔的眼神注视他,问他累不累。
周泽楷垂着眼说还好。他不敢与母亲对视。一个大男人,泪眼朦胧着实是够丢脸的。
“妈妈这些年只顾着工作,最多旁侧敲击了解你的生活,没多陪陪你。妈妈其实挺后悔的。”周妈妈松开他的手,去揉他的脑袋,“你的比赛我看了,打得很棒。”
“不要太累了。”她笑了笑,说,“不管怎么样,你永远是爸爸妈妈的骄傲。”
 
 
10.
 
无关乎梦想或其他,只为了成为他们的骄傲,也很值得。
 
 
11.
 
周泽楷挺想矫情一会儿的,说我累死了连日连夜训练复盘累得一合眼立马睡着。
他只答应了,说好,你也好好休息。
轮回队员们赶过来了,等在病房外头和喻队长聊天,见周泽楷出来便止了话头。江波涛第一个上前,很不客气地往他肩上捶了一拳:“队长。”恭维客套的话不必多说,目光里的喜悦意味所有人都懂。
周泽楷前所未有地痛快。
他有两个MVP两个全国总冠军一个世界冠军。
还不够。
他有荣耀,有他的亲情,友情,与爱情。
两拨人在医院下头作别,轮回往东,喻文州往南,打车去酒店。
上车前,他忽而回身喊住周泽楷:“小周。”
周泽楷快步赶到他身边。
喻文州也笑着捶了他一拳,尔后环过周泽楷肩膀,用劲勒了一勒。
“你们都是我最好的队友。”国家队队长说。他的话音有一种随和的笑意,像许多年前他们躺在复活点同生共死时,从遥远的南方传来的一样,“周泽楷,做得很好。”
周泽楷同样用力抱住喻文州。
他的眼泪忽然下来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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