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长明

、一灯照我江湖静。

【韩喻】天葬(5)

注解在最后

 

5.

 

 

韩文清熄了烛火。

喻文州已经睡着了,朝着墙壁,整个人蜷作一团。

他对外宣称是下江南去了,实际就守在京城,不知道每天呆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看出他真真力竭,韩文清执意让他住下。

韩文清自个本来想去睡客房的,介于喻文州傍晚咳出了血,担心他有个万一,还是在床边打了地铺。

白日里喻文州跪在地上说他有帝王命,韩文清自然没信。

老皇帝不缺子嗣,若他要做这帝王,要么是逢了乱世,周家的人死绝了,要么就是他韩家造反。

韩文清念过史书,自然懂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老皇帝重文轻武,照他那德行,等到四境太平,几个将领不会有几天安生日子可过。

而他更清楚忠义的道理,不屑于做什么谋权窃国的龌龊事情。

那还有什么帝王命可言呢。

偏偏喻文州信誓旦旦,说得何等笃定仿若能亲眼窥见未来。他跪在床边,面色惨白气息不稳,非要顶着韩文清的火气把话说完。

他说他是天煞孤星,却远比这个或许会不得善终的人来得伤心。

这是韩文清认识他一年来第一次见他情绪外露,还流露得彻底,好像是用尽了方法再改不了结局,只能给漩涡中心的人直白的提示,抱着渺茫希望盼他能自个杀出一条光明的血路来。

喻文州说自己不是人不是神,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八成便是妖魔了。

他明明游离于红尘之外,冷眼旁观悲情惨剧,不为所动游戏人间,何必非要跳到凡世间,为他这个交情颇浅的人算命数。

韩文清扯过被子躺下,侧身凝视喻文州的影。

喻文州待他的态度不一样。

 

这个看似平和的书生敢叫板三朝元老。

年前出征,喻文州赞同武将们的说法,主战,快攻,老东西们硬说现在差了火候,不能大规模地打,得一点一点慢慢把对方攻下来,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若攻得太快,兵部的老蛀虫上哪捞油水。可谁让老蛀虫是寒窗十年熬出来的文人,舌灿莲花颠倒是非的能力不是那帮大老粗能比的。

文官有文官的团体,武人有武人的阵营。

喻文州就这么突兀地站在两个派系之间,看上去温和有礼,偏谁的账都不买,只支持他认为对的,当着满朝文物的面向兵部须发花白的尚书大人开炮了。

发的问还与话题八竿子打不着。

他问尚书大人说,我听闻大人府上新进了位温柔貌美的侍女。

尚书大人不作声,担心他闹幺蛾子。

喻文州见他不答,笑吟吟地望着他自顾自说了下去,他说尚书大人老当益壮啊,后宫佳丽三千人,不过佳人虽好,还是要保重身体,以免功夫太深,铁杵磨成绣花针。

尚书大人的冷汗下来了。

那位大人的发妻有一品夫人衔,且是京城著名的河东狮。

夫人没听闻尚书大人的风流事,喻文州一个教书的倒是知道了,听起来还知道的挺详细。

他这么打岔,皇帝居然没说什么,打了个哈哈放过了。

韩文清愈发觉得喻文州这人不简单,有本事,更可贵的是不结党营私。有人明着暗着拉拢过威胁过他,喻文州根本没当回事,步步生莲,自一朝堂的污浊上头走过。

他连皇帝都不用跪,回宫的皇子还得跪他。

几个时辰前他狼狈地摔下床,跪在韩文清的面前,说韩将军破军坐命。

韩文清不信紫微斗数,但常识知道一些。

破军坐命,为兵必劫。①

既然说他破军坐命,又哪来的战八方。

喻文州自相矛盾,连他一介武人都听得出来,喻文州不可能不明白。

此中有隐情。

韩文清看人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好像他天生对杀意敏感那样。

应当如他所言,喻文州不会害他,等他想说的那一天,自然会大白的。

韩文清仰面朝天,闭上眼。

 

喻文州枕着手臂,借着窗缝间漏出的月光一寸一寸看过韩文清的脸。

这是最好的一世了,这也是最后一世了。

韩文清依旧叫韩文清,韩文清依旧长着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只是更年轻一些。他在做梦,做着什么不好的梦。

喻文州伸出手去似想熨开他紧缩的眉,指尖差了一寸骤然缩回。

他在黑暗里坐了片刻,尔后轻轻掀开被子,和着一慢三快的打更声,鬼魂似的飘出了房间。

 

王杰希提着灯笼在院外的香樟树下等他。

 

王杰希草木化形,偏爱浅绿的衣服,喻文州嘲过他千年王八着绿袍。树影里的王杰希被包在黑色夜行衣里,提着吊丧般的白灯笼,侧着脸幽幽地望着仅着里衣的喻文州。

喻文州开玩笑说,咱俩像不像索命的黑白无常。

放在平日王杰希一般会顺着话头搭一句的。而王杰希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喻文州都不自在了,才开口问:“你真身维持多久了?”

喻文州扳着指头算了算,说:“十天?二十天?我也不记得了。”

王杰希严肃正经地两只眼睛都一样大了:“白虎星君十世苦厄后重归天道,已经是最后一世了,你何必要把自己搭进去。”

喻文州无辜:“我不过看看他的命数。”

“不论这一世怎样,你破不了天命。”

喻文州笑了笑:“帝王身,天煞命,晚年因饥寒困死宫中。这样的命,我能不试着去改吗?”

王杰希倚着树,依然说:“你何必把自己搭进去。”片刻后又补:“几百年过去了。”

喻文州拿过他手里的灯笼:“韩文清破军坐命必遭破军劫,死后八寒八热②受刑千年,于近边地狱撕裂一身肉碎尽一身骨方可回天道。如果他这一世有善终,平安喜乐过完一辈子,便不要受刀山火海的苦。”

街上冷冷清清的,打更的人已经敲着梆子走远了。

王杰希收回目光,垂着眼说:“黄少天不知道。”

“少天知道一点。”喻文州忽然换了个语调说,“大眼,也就你对我最没信心。试试罢了,哪用得着这么纠结。”

“你尽管去。”王杰希沉默了半晌忽然说,“我不替你收尸。”

王杰希说完,将喻文州扔在原处,头也不回地走了。

喻文州站在树下送他走。

王杰希嘴上不饶人,心却是软的。

喻文州想要韩文清有个善终,相处这么多年,王杰希何尝不想喻文州也能有个善终。

王杰希知道喻文州不会轻易放弃,喻文州也知道王杰希不会置他于不顾。虽说是对年对头,知根知底知己知彼,大抵挚友也不过如此。哪天喻文州死了,王杰希起码会从真身上锯下一根枝条来,给他镇镇棺木。

六年后的王杰希用五百年修为换了喻文州一魄。

 

喻文州在树下神游了一会。

夜风骤起吹来凉意,喻文州将灯搁在路边,慢慢往回走。

他本打算飘进屋的,可走到巷口,忽见得将军府前一星亮光。

 

韩文清不提灯笼。他握着烛台站在门边,臂弯里搭着一件披风。烛台微微前倾,烛泪直直坠落到地面。从地面的一团白色来看,韩文清站了有一段时间了。

喻文州接过烛台,带着点歉意说,吵醒你了。

韩文清说一直没睡,给他披上披风。

韩文清不畏寒,府上没有什么大棉袍,这件披风是冬日出关的时候穿的,在他第一次领军功,皇帝特意赏下,据说是春猎打来的狐狸扒下皮做的。狐皮披风在这个时节未免太暖了些。

喻文州稍稍偏过脸,瞅了瞅领子上的白毛,对韩文清说谢谢。

韩文清没有问他为什么半夜出去又见了什么人,仅仅是在屋前问他,还休息吗。

喻文州说不了,我在廊上坐坐。

韩文清便给他抱来两个绒垫子叠好,回屋歇下了。

 

喻文州什么都没干,发了几个时辰的呆。

回到屋里时,韩文清依旧躺在地上。

床被重新铺好了。

喻文州将披风挂好,坐回床沿。

比方才软了一些。

喻文州探到单子下摸了摸,发现下头加了一床褥子。

破晓的天光铺在屋里,连带着柔化了韩文清脸部的线条。

喻文州后仰,半个身子躺在床上,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看着看着自个同自个笑起来。

喻文州想,真好啊,这一世的韩文清和千年前的韩文清一模一样,明明很温柔,却总要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可能是因为没人去暖他吧。

喻文州想,韩文清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能是天煞命呢。

将来未来,还有机会逆天。

 

喻文州改了韩文清的天煞命,改不了他的破军劫。

十五年后心月狐割裂天地二魂(3)替他渡了劫。

 

 

 

①为兵必劫:上战场一定会遇上劫数

②八寒八热:八寒地狱和八热地狱

(3)天地二魂:三魂七魄,魂分为天地人

*(这个是私心)香樟的花语是守候与无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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