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韩文清遇见喻文州那年,他二十四,喻文州二十,他家老爷子是当朝手握重兵掌一方大权的将军,喻文州没有爹。
喻文州是陪着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进京的,身边只有一个没名的黄少天。
老皇帝不太正常,以往的皇子都是千万荣华居于深宫,要什么有什么,独他一家,生下来的皇子养到五岁,能跑能跳认得几个字了,在身上某一块地方用烧红的烙铁印一块疤痕,由直属于皇帝的暗卫流放似的扔到民间,让他们自个去闯,十八岁方可回京。
谁能完完整整活着回来,在朝堂里站住脚,皇位就是谁的。
韩文清一贯对老皇帝的做法嗤之以鼻。
他那么个优柔寡断的皇帝,成天只会在皇宫里勾心斗角在书面东西上做文章,想方设法扳倒这一派整顿那一派,永远是一张悲苦恒生遍布褶子的脸。
哪能有周泽楷这么个言辞寥寥杀伐果决的种,长得也不像。
九成九不是亲生的。
不过韩文清那时不清楚周泽楷的性子,不知根底,显然不可能跳出来说我觉得这个皇子有假。虽说他立了点军功在兵营里打出些声望,到底担不起帝王不定的喜怒。天晓得皇帝会拿他怎样。
那时他立在百官之中,望着殿中的年轻人。
他关心的倒不是正中央面无表情的皇子,他望的是立在对面那侧的一名书生。
不知那人是什么来头,上朝第一天,便得了皇帝免礼的赏赐,允他不跪。
听说他不过弱冠之龄,领回了这个和皇帝长得一点不像的儿子,太子未立,已被聘为东宫西席。姓喻的书生垂手立在殿侧,脑后同武人一般束着马尾,他连朝服都没有,一身月白色长衫,腰间悬着一枚青白玉佩。
他右手小指与无名指微微屈起,食指中指松松并着,像是惯使暗器时常夹着刀片的样子。
这个年轻人不像是只会舞文弄墨的寻常书生。韩文清想。
年轻人似乎觉察了他的目光,略略偏过脸,朝着韩文清含蓄地笑了笑。
韩文清不太自然地转向大殿,眼观鼻鼻观心。
照理说,他俩一个是常年在外的将领,一个是常居深宫的先生,本不该有什么交集的。
更何况韩小将军时常冷着一张脸。
不同于周泽楷那种普通的面无表情,韩文清那叫一脸凶相,走夜路能让打更人哆嗦着自觉上交铜钱的那种。周身还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
喻文州这个书生,偏偏不怕他。
不仅不怕他,好像还挺喜欢他。偶尔退朝后遇见,喻文州总会笑着同他打招呼,自然而然地谈天,随他走到岔路口。
倒是周泽楷总会介意,眼带阴霾地站在那等自个夫子,看着喻文州同他谈笑,等着喻文州同他作别,眼神里的不满显而易见,写得太直白。那样子像极甜水巷糕点阿婆家护食的大狗。
韩文清后来还半是玩笑地提过这事,说皇帝不都要隐而不发心事难猜,唯独一个周泽楷直白得坦荡,喻文州这个先生未免太失败。
喻文州说非也非也,不走寻常路定有其好处,胸有家国的能人志士里头谁会讨厌这样一股清流?
说的确实在理。
如果总要分出心神猜测帝王情绪,韩文清不会心甘情愿效忠王朝几十年。虽然他本就不可能叛离。
喻文州为周泽楷领了好些年的路,十岁到十八岁行走天下,教他诗书教他礼仪,也教他保有一颗真心,十八岁以后重返帝都,教他处世教他理政,教他如何辨别一颗真心。
喻文州说有人无视道理有人无视法律有人无视规矩,若最后还能有留下被重视的,便只有情义了。
他明明是个过度理智的,非要学那些个江湖人,演着情深意重的戏码,千岁的大妖,活成个笑话。
韩文清那会儿不知喻文州什么来头,猜测不出这人背景,权且认定他是才华出众,有辅佐之能。他和喻文州不过泛泛之交,非要说得亲密些,也就是一块儿走灯市买糕点的交情,门都没串过。
他们相知相熟,已是相识足有一年后的事情了。
韩文清夜间噩梦缠身,白日诸事不顺,头疼得要死。先是军营里出了奸细,险些大败,再是被老皇帝召回京中赋闲,又莫名其妙连续遇刺,近期还被剥了权,往后得留在京中,专管宫里头那种废物似的少爷兵。
韩文清烦躁地想干架,路人见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纷纷退避三尺。他领完命回来,路上一个熟人也没遇见。
这回他升了半级,明明是被困死在一方城池内了,偏有人觉得他得了皇上青眼,还巴巴地前来道喜。
韩文清看也没看堆着的贺礼,径直往里头走,管家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絮絮叨叨汇报琐事,哪位大人生辰将至需要贺寿谁又不知为何登门拜访。
韩文清听得不耐烦:“别管。”边说边拉开门,“你——”他诡异地停顿了一秒,立马关上,压着嗓子厉声道,“通知今日府上所有人休息,现在就出去。”
“将军——”
“立刻!”
“是。”将军面色古怪,但管家不敢再多说什么,快步退下了。
韩文清杵在原地,见管家走远了,大马金刀地在廊中坐下,守着房门。
他房间里有人,而敏锐如他居然开了门才发现。
确切的说,里头那位可能不是人。
他屋里无数红线,横纵交织成网,像是话本里提过的阵法。有人白袍曳地青丝披散,悬浮在红线之间。
韩文清开门时那一眼,只消见得他一个侧颜。
但那一眼便够了。
韩文清刹那间认出了那个鬼魅般的人形。
那人双手合十,垂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似在吟唱古老的咒文。
那是一月未见的喻文州。
“我以为韩将军会掐住我的脖子,审犯人似的问我来干什么的。”喻文州倚在床头,身上搭着韩文清的被子,脸白得像张纸。
韩文清给他掖了掖被子。
“不怕我是做巫蛊或者——画阵法招魂下咒的吗?”
“不怕。”韩文清瞥了他一眼,“被子盖好。”
“老韩你太体贴了,如果再和善一点,求亲的人该从南城门排到北桥头了。”
“闭嘴。”韩文清硬邦邦地抛出一句,边轻缓地将喻文州探出来的手挪回被子底下。
“好好好,真不禁逗。”喻文州瞅他,“你都看见了,当真不问问我究竟是什么东西?”
韩文清:“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说的。”
喻文州好笑:“那我是财神爷,将军若想要荣华富贵在手软玉温香在怀,趁着神仙还在赶紧许愿呗?”
“我许愿喻文州好好躺下不要乱动。”韩文清可以称得上无奈了,喻文州元气大伤,看上去又是个文文气气的书生,不好拿惩戒士兵那套训他,“我去弄碗粥。”
说着便起身。
“韩文清。”喻文州忽然叫住他,“你……真不怕我害你吗?”
他的声音很低,忽然有些沉沉的沙哑,像是哽咽。
“我没怕过什么,以前不会,往后也不会。”韩文清回身看他,“而且——直觉说你不会害我。很奇怪,我对你没有提防。”
喻文州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念了句什么。他说得太轻太快,韩文清一时间没有听清。
韩文清拉开门:“躺好。”
“将军。”身后却传来一身沉闷的钝响。
韩文清瞬间火了,大步折回去,暴怒地吼他:“你又做什么!”
“将军。”谁知喻文州不见退却。他撑起身,崩着脊背,朝着韩文清跪了下去。
不是朝拜,而是类似武将领命时,单膝跪地。
喻文州的声音没有起伏,语气平平,字词咬得清楚,生怕韩文清错过。他跪在原处,低着头,长发垂落到地上。
喻文州缓慢而清晰地说:“韩将军破军坐命,来年征战八方四海无敌天下无双,有天煞帝王命,可享坐拥天下之福,必受孤寡余生之苦。”